臨近年底,美劇進入了冬歇期。 原先追的幾部新番,也步入了收官階段。 即將劇荒的我,只好點開新劇列表。 沒想到,還真讓我尋見了一支潛力股—— 《裝台》 光看海報,我就瞬間眼前一亮: 總算等到文藝復興的這一天了! 為啥呢? 本劇改編自作家陳彥的同名原著,他曾憑藉《主角》獲得過茅盾文學獎。 換言之,這是部血統純正的文學改編劇。 這劇要放在30年前,半點不稀奇。 上世紀90年代,正值中國影視創作的黃金時代。 雖説市場體量不大,卻是人才輩出、湧現過無數傳世經典。 以張藝謀、陳凱歌為首的第五代導演,更是創下一段與文學相互成就的佳話。 同時,也撐起了國產電影的裏子和麪子。 現如今,國產片的昔日盛景不再。 九成以上的國產劇要麼原創,要麼改編或翻拍。 而主流的改編對象,則來自網文和暢銷書。 大環境的影響下,像純文學改編這樣吃力不討好的活,極少有人願意沾手。 尤其,是《裝台》這類自帶“改編debuff”的嚴肅文學。 比如,原著中夾雜的大量陝西方言。 要想保證原汁原味,勢必會犧牲部分觀眾的觀看體驗。
更別提,原作還踩中了另一處“盲區”。 我猜,99%的觀眾都不知道何為“裝台”。 至少我是臨時抱佛腳,查完資料才知道。 原來,“裝台”指的是舞台搭建。 張嘉益飾演的刁大順,正是負責帶領一羣“裝台人”的班頭。 他們大多是進城務工的農民,靠出賣勞力掙幾個辛苦錢。 説到這,你可能就理解本劇為何一直不温不火,評分人數慘不忍睹了。 以底層民工為主角的家庭劇 vs 光鮮亮麗的偶像劇/職場劇。 那後者必然完勝。 不信? 大數據從不騙人。 單看這份新鮮出爐的微博“年度人氣劇集名單”,你就有數了。 古裝劇、偶像劇、職場劇,牢牢佔據着半壁江山。 餘下的份額,還得再勻給青春校園劇和懸疑劇。 所以真相就是,國產劇中“底層視角”的缺失,由來已久。 《平凡的榮耀》熱播時,我就對此表達過不滿—— 編劇借角色之口,再三強調只有白領才算正經工作。 而男主孫弈秋原本的快遞員工作則顯得不夠體面。 綜上,《裝台》確實不具備所謂的“爆款相”,不過無所謂。 本劇最抓人之處,莫過於它的“俗”。 因為一起意外事故,刁大順騎着三輪車撞傷了蔡素芬(閆妮飾)。 順子便領着女方進屋,説要為她搓藥酒。 結果搓着搓着,這對孤男寡女就搓出了火花。 既沒有你儂我儂,也沒有山盟海誓。 水到渠成的兩人,只默默領了結婚證。 蔡素芬自覺地搬進院子,開始操持家務。 另一頭,順子對外宣稱,説他在街上撿了個媳婦兒。 順子手底下的兄弟們一聽説還有這等美事,便鬧着要見嫂子。 初次見面,素芬好奇地聊起關於外號的事,他們便各自解釋了一番。 比方説,油餅是因為臉大,看起來很像油餅。 而麻刀呢,是過去頭髮總是油膩膩,和工地上用的麻刀似的。 當問起大雀兒時,其他兄弟忍不住一邊捂嘴竊笑,一邊起鬨。 大雀兒只好支支吾吾,尷尬地擺手,“你別問了,別問了!” 把車門焊死,誰都別想下車! 類似的“葷腔時刻”,劇裏還有不少。 比如,夫妻倆有個約定俗稱的暗號:“我想跟你生活一下。” 每到這時,順子總會露出壞笑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對方。 素芬則低着頭,微微漲紅了臉,然後起身、關門、拉燈…… 一夜“生活”過後,順子準備上醫院辦事。 素芬卻誤以為他想去看病,趕緊勸他別花冤枉錢。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這是暗示順子不夠“給力”。 自覺面子掛不住的順子一咬牙,撂下狠話: “今兒黑回來,我叫你看看我刁大順不紛紛的時候啥樣子!” 我琢磨了下,這場對手戲倒真有點妙不可言的滋味。 一來,它隱晦地點破了夫妻生活的隱祕,讓人會心一笑。 二來,凸顯了素芬逆來順受、温柔軟弱的性格。 你想,她不光不嫌棄丈夫的窮酸,連他是否能“交公糧”都不介意,只念着安心過日子。 換做一般人,比如順子的前妻,早就熬不住苦日子,跟人私奔去了。 關鍵是,這從側面反映出順子的生活有多麼不順心。 要不是天天疲於奔命,有折騰不完的煩心事,誰不想好好享受温柔鄉呢? 最令順子頭疼的不是別人,正是他的親閨女刁菊花(凌孜飾)。 對待新來的後媽,菊花那是百般刁難,連個好眼色都不肯給。 她先是摔爛花盆,大吵大鬧,攪得一家人不得安寧。 接着,又故意燒了兩人的結婚證,想逼對方知難而退。 別説素芬了,就連我看到她發瘋時的那股狠勁,心裏都犯怵。 這世上,沒有毫無由來的恨意。 這對父女,實則積怨已久。 自小家庭條件差,順子不僅處處虧待女兒,又埋沒了她的音樂天賦。 再加上,他太不求上進,氣跑了菊花的母親。 一直耿耿於懷的菊花這才養成了嫌貧愛富,蠻不講理的臭脾氣。 面對從小缺愛的女兒,自知有愧的順子總是唯唯諾諾,任由對方胡鬧。 真給逼急了,頂多也就是故作惱怒,弱弱地懟上一句,“啥東西嘛!”' 見慣了國產家庭劇裏唯利是圖的“吸血鬼父母”,突然蹦出個這麼懦弱可欺的爹。 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是喜劇效果,甚至有點解氣。 可我不這麼想。 從各種意義上説,順子是個腹背受敵的中年男人: 被前妻拋棄,被女兒嫌棄,被領導瞧不起。 唯獨夫妻生活的這點甜,能夠稍微化解生活的苦處。 即便如此,也要面對力不從心的時刻。 依我看,他像極了王小波筆下的待閹老牛。 在緩慢挨錘的過程中,被生活抽空了血性和反抗的本能。 順子家那點雞毛蒜皮的俗事,道盡了生活的苦澀與酸甜。 而他身邊的這幫俗人,則象徵着生活的另一重面相。 就以麻刀上門道歉這場戲為例。 因為客户跑路,心直口快的麻刀便把氣撒在順哥身上,冤他沒能討到工錢。 順子心想,為了照拂這幫人我才忙前忙後地拉活,每次也多賺不了幾個錢。 到頭來這夥人居然還敢甩鍋?! 越想越氣,順子當場宣佈散夥,往後誰都別再煩他。 眼瞅着形勢不對,麻刀等人趕忙拎着水果飲料上順子家,準備賠個不是。 素芬一時心軟,就開口替順子做主,決定留他們吃飯。 見狀,順子拎着水果,站在院子裏無奈地嘀咕: “拿這點東西值不值二百塊錢,還留這夥吃飯。” 他一眼,就看穿了這幫人的小心思。 表面上,這幫裝台兄弟都是老實巴交的打工人; 背地裏,人人心中都有把小算盤,精明的很。 就像每次裝台的時候,他們都習慣於優先考慮如何討價還價。 負責討價的代表,則是嘴皮子最溜的猴子。 他一會兒喊着要加雞腿,一會兒又想討酒喝。 而且他還故意裝蒜,一直推説雀哥飯量大,因此才要多加肉菜。 眼看鐵主任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模樣,猴子又試着換了個説辭: “這下午要喝多少水呢,再加一瓶啤酒吧。” 在場其他兄弟也不搭腔,而是默默地看着雙方繼續扯皮。 等領導答應了,眾人這才露出笑容。 一拉一扯,見招拆招,非得把好處都佔全了,才肯安心幹活。 不得不説,這也是種小人物的生存智慧。 除了物質之慾,他們在乎的還有更赤裸的慾望。 先看他們對待陌生女人的態度,就兩個字:飢渴。 幹活時,猴子使勁盯着更衣室裏的俄羅斯妹子,都快看傻了。 一下台就直嚷嚷,“白花花,那下邊白花花的。” 聞言,其他兄弟紛紛瞪大雙眼,搶着要上台,差點沒打成一團。 對於這輩子沒碰過幾個女人的光棍來説,能在幹活時偷瞄上幾眼,簡直堪比“福利”。 再看他們對待兄弟女人的態度,也是兩字:眼饞。 自打順子二人領了證,他們動不動就要起鬨,一口一個“白嫂子”。 再仔細端詳他們的眼神。 裏頭藏着三分豔羨,七分熱烈。 聊着聊着,麻刀突然用力懟了油餅一把,那意思是:“別盯得太緊,注意點。” 如你所見,他們從不掩飾對異性的渴望。 一有機會,就想着好歹也沾點眼福,過把嘴癮。 尤其是墩墩。 閒聊時,他總在抱怨聘金漲了,永遠攢不夠娶媳婦的錢。 就連眾人相約搓澡,也不忘提一嘴,能不能點個女搓澡工。 以當下的目光審視,這幫大老爺們就是妥妥的“直男癌”。 既粗魯又好色,有賊心沒賊膽。 “直男癌”的背後,藏着裝台工人們貧瘠的精神世界。 每天睜開眼,他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幹活和掙錢。 沒活幹,就得捱餓; 沒錢,就沒法在大城市裏生存。 迫於自身境遇,他們無從表現優雅和風度,更別提追求詩與遠方。 “老婆孩子熱炕頭”,堪稱他們人生的終極理想,以及對“成功”的世俗化想象。 説到底,越過繁華炫目的燈火,揭露人性邊緣的野蠻與慾望,關照那些鮮為人知的貧瘠。 這正是《裝台》的意義所在。 按理説,這麼一部冷門寶藏劇,絕對有資格列入個人的「年度十佳」 。 然而我還是猶豫了。 誠然,本劇在大方向上幾乎挑不出毛病。 故事紮實,人物生動鮮活,市井氣息濃郁。 與時下的爆款糖水劇相比,高出不止一個lv。 可惜,作為一部市井生活劇,《裝台》沒能藏好它的“野心”。 什麼意思? 大部分時間,本劇在認認真真推劇情,走主線。 可鏡頭一旦切換到街頭巷尾的小攤子或者美食街上。 好傢伙,當場起範。 BGM一響,瞬間無縫切換到美食紀錄片模式: “鍋貼、涼粉、酸菜、炒米、春捲、醪糟、三原燻雞、酸湯餃子、油潑辣子。” 快速報菜名的旁白,輪番的特寫鏡頭,恍若低配版《舌尖》。 看得我一愣一愣的。 再拿轉轉二人跟蹤俄羅斯妹子這段劇情來説吧。 無論是鏡頭調度、轉場,還是人物的出鏡方式,再配上這微妙的異國風情,總有種官方旅遊宣傳片即視感。 點擊《裝台》,收穫CCTV8 同款宣傳片 這種莫名其妙的小插曲,偶爾來個一兩次倒也罷了。 偏偏,編劇不肯見好就收。 第二集,順子給老相識竇老師送了一袋鍋盔,接着兩人相約去吃烤肉。 飯桌上,竇老師順手抄起鍋盔,開始講解它的妙處,還説的頭頭是道。 有的觀眾,或許聽得津津有味。 但尷尬的是,這倆明明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啊! 順子難道不懂這鍋盔到底哪裏好吃? 試想下,兩個北京老大爺聚餐的時候,一方突然開腔,一本正經地給對方科普: “誒!這麪茶就得講究,咱必須轉着碗邊兒喝,可千萬不能拿勺。否則,就不能一口麻醬一口麪茶咧!” 恐怕,對面的大爺只會冷哼一聲,繼續埋頭吸溜他的麪茶。 當然,這番解説明面上是對準順子,實際還是説給屏幕前的觀眾。 對此,我也心知肚明。 但編劇越是心急,唯恐觀眾get不到知識點,我就越是捉急。 呈現飲食文化,不該建立在犧牲人物邏輯的基礎之上。 否則,只能叫賣弄。 安利美食,也得找準角度。 你看,同樣把鏡頭對準西安,隔壁《長安十二時辰》就巧妙得多。 劇裏,張小敬先是美美地啃了兩個火晶柿子,再是狼吞虎嚥地吃下一碗水盆羊肉。 幾個鏡頭掃過,不僅煙火氣有了,也實打實地令人眼饞。 至於效果,更是立竿見影。 開播不久,張小敬成了“帶貨達人”——劇裏的一眾美食火速成為爆款。 後來,又帶動了當地的旅遊熱。 誰看了不想誇一句:“張小敬,二次元的丁真。” 正所謂,心急吃不了熱豆腐。 要想體現本土文化的魅力,就必須把風土人情掰開了、揉碎了,滲透進角色的日常,從細枝末節裏展現。 唯有如此,才可能勾起觀眾的好奇心。 而且越往下看,我這個細節控就越是失望。 按我的設想,城中村應該是個魚龍混雜的微型社會,不同階層、出身、背景的人混居在一起: 比如,生活落魄的藝術家、投資失敗的煤老闆、離家出走的年輕人,甚至於艱難度日的流浪漢。 結果呢?劇裏只簡單羅列了幾個代表人物。 成天鬥嘴的疤叔夫婦、吝嗇鬼黑叔,愛賣弄學問的竇老師,沒了。 更別説,這幾位的出場機會也相當有限。 如此摳門的黑叔,究竟圖啥? 過去,疤叔夫婦為什麼要鬧離婚?疤叔又為何老纏着疤嬸? 對待這羣街坊鄰居,順子又抱着什麼態度? 平日裏,他們如何打交道? 一連串得不到迴應的問號,讓我始終難以走入人物的內心世界。 仔細想想,這些“虛有其表”的人物,似乎與街邊的三無小攤、廉價招牌、電線、牛皮癬沒有本質區別。 他們的存在,僅僅是為了提醒大家—— 城中村的底層生態,微妙而複雜。 問題的關鍵,仍在這“改編”二字上。 本劇在保留原作主線的基礎上,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動。 最先被動刀的,是隨處可見的“粗鄙之語”: 新婚之夜過後,眾人調侃順子 原本生猛辛辣的市井粗話,宛如被清水洗刷了一遍,最終變得老少咸宜。 不過考慮到收視羣體的普適性,文學與影視畢竟又是兩種體裁,這姑且還算是正向優化。 接下來要説的,才是“負向優化”。 就單聊開場的“討薪戲”。 為了多賺外快,順子主動接下野團的活。 等到演出結束,野團的領隊帶頭跑了,負責牽線的中間人跟着消失了。 就連秦腔團的鐵主任也突然玩起了失蹤。 順子一夥人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,怕不是被人聯手給坑了。 就在我以為會繼續深入刻畫時,劇情迎來反轉。 原來,鐵主任不是真想跑路,而是忙着替大家追討工錢才拒接電話。 於是,談笑間危機解除,工錢也如數奉還。 方才還滿臉不忿的裝台工人們美滋滋地點着鈔票,然後繼續幹活。 一切,又回到了正軌。 雙方出現矛盾—矛盾激化—誤會解除—皆大歡喜。 如何,是不是覺得這節奏分外眼熟? 沒錯,這場討薪戲與春晚小品的距離,不過是幾句夾雜着過氣流行語的正能量號召。 關於民工羣體,最尖鋭的話題被一筆揭過。 剩下的,無非只是收入和婚戀難題。 但我們心裏都清楚,現實並非如此—— 民工討薪引起的大規模糾紛,全國各地仍時而發生。 民工真實的生存處境,也比劇中表現的更為窘迫。 平時,他們為城市建設添磚加瓦,無形中支撐起城市運轉的血脈。 要幹最苦的活,拿最微薄的工資。 當疫情來襲時,他們卻被推入視覺盲區,淪為最先受到衝擊,也最欠缺社會保障和關注的弱勢羣體。 對“實質性苦難”的層層過濾,從本劇的別名《我待生活如初戀》,就足見端倪。 落到官方口徑裏,則是不加掩飾的宣揚。 注意,這段話裏的幾處關鍵詞: “保留原著真實底色的同時,增加了温暖、明媚的色彩。” “對父女關係的刻畫一改原著的沉重,用喜劇化的手法表現劍拔弩張的對立。” 按照國產劇的一貫調性,我有種強烈預感—— 本劇遲早將成為“《都挺好》2.0版”。 勢不兩立的刁家父女,會逐漸達成和解。 原本被逼走的素芬也會堅持留下,甚至慢慢解開菊花的心結,最後安排個大團圓結局。 至於裝台人呢?他們遲早會在順子的帶領下,步入更美好富足的生活。 我承認,文學改編有難度,不是任何編劇都能駕馭。 而且也不是非得看點苦大仇深的劇才滿意。 就算編劇仿照台劇《做工的人》拍出一部荒誕喜劇,我也絕對舉雙手贊成。 但既然選擇了嚴肅文學,而非快餐文化,就理性尊重其嚴肅性與人文價值。 而不是一邊挫去文本的鋭氣,一邊心安理得地加大對現實生活的過濾,強添一抹亮色。 我也只能默默地説上一句,“懂的都懂”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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